中國觀眾印象里的雜技，正如《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》中所述，是“一種有悠久歷史的專門藝術，包括跳、身體技巧和平衡動作，較晚時又使用長桿、獨輪自行車、球、桶、繃床及吊架等器械”。換句話說，雜技強調的是演員自身超乎常理的技巧性動作，以及與雜技道具結合時迸發出的令人驚嘆的技藝。這么看來，好像與傳統意義上的“藝術”有所差別，也難怪很多人提起雜技，先想起來的是在天橋、街邊賣藝的影視形象。

正因如此，過去的中國雜技從業者，過于重視技巧難度的提升，而忽略了雜技這門技藝的藝術屬性。可多年過去，當技巧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再難突破時，雜技創作的“瓶頸”開始顯現，這也給雜技編導們提出了新的問題：除了技術技巧，我們還能做什么？

當我百思不得其解時，一段難得的海外工作經歷，幫我找到了答案。

2010年7月，我有幸成為我團出訪海外的演員之一，來到了久負盛名的太陽馬戲的舞臺。太陽馬戲，國內雜技界通常稱之為“太陽”，是上世紀80年代起源于加拿大魁北克的娛樂演出商，經過數十年的打造，目前已是擁有近三千名員工、近千名演員，在全球范圍內巡回演出的國際大型娛樂集團之一。我參與的那臺演出叫《龍獅》，顧名思義，就是把舞龍舞獅表演相結合，用外國人的視角，展現中國文化的一臺雜技演出。這臺演出是通過雜技、舞蹈等表演形式，把土、火、水、空氣四大元素搬上舞臺。聽著是不是挺不知所云的？其實實現這個目的的途徑，就是藝術創作。舉個例子，我參演的節目是“綢吊”，男女演員依靠懸于空中的綢緞，在舞臺上空自由翻飛。這飄逸、自由的感覺，是不是就像空氣一樣？這其實就是藝術的創新，通過藝術，把原本毫不相關的雜技技巧與抽象的意象相結合，創作出極富美感的舞臺節目。

從這一刻起，我突然發現了雜技編導的意義所在，我不再只是關注于雜技技巧本身，而是要通過雜技技巧，來表達自我、抒發情感、展現內涵。意識到這點，就覺得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。因此，在國外演出的同時，我開始自學英語，厚著臉皮和太陽的藝術總監、雜技教練用蹩腳的英語交流，這個過程并不順利，但好在經過5年的堅持，漸漸地，我發現自己能夠大致理解他們說的話，也開始學會站在他們的角度去看中國雜技，把雜技技巧與節目設計相結合，用身體語言詮釋舞臺的藝術價值。

結束了《龍獅》的出訪任務后，我一度覺得失落，好像自己的編導夢剛剛起步，就戛然而止了。更讓我不能接受的是，因為常年高強度的演出，我的身體損傷不允許我再從事我熱愛的雜技表演，要離開我深愛的舞臺。就在苦無前路時，一個新的機會來到眼前。團里決定讓我擔任雜技節目《空竹》的領隊兼教練，加入太陽在美國奧蘭多迪士尼樂園的駐場演出《夢幻嘉年華》。2017年5月，我帶著團里四個10歲左右的小演員，登上了回歸太陽的航班。

這臺演出是太陽為迪士尼傾心打造的，目的是要展現出夢幻般的童話場景。我們的《空竹》，是整臺演出中唯一真正由孩子表演的節目，在整場演出中的分量可想而知。正因如此，太陽傾注了極大的心血，要讓小演員們忘記自己在表演雜技，而是要全身心投入到一場玩耍中。因此，在節目編排時，太陽的編導特別關注動作之間的銜接，要干凈、緊湊，同時還要自然。雜技藝術要給人以美的享受，而不再是單純依靠驚、險、奇去抓人眼球，讓人看節目時屏息凝神，弄得提心吊膽、過分緊張。這一觀點跟國內很多傳統雜技編導是相左的。盡量去平衡技巧難度和藝術表現，成為后來我在節目編排時最重要的考量。

2019年結束出訪回國后，我真正開始學習成為一名雜技編導，起初主要是依靠自己的英語特長，擔任我團聘請的外籍導演的助理。2022年，我終于有機會獨立編創雜技節目。開頭是真的很難，作為新手編導，我很想把自己在太陽多年的工作和學習經歷運用到自己的節目中，但又發現國內雜技演員的培養體系，束縛了演員的表演能力。

舉個我編創的《滾環》節目的例子。外國演員演這個節目時，會非常注重與觀眾的互動，不管技巧難度如何，現場觀眾的情緒能被演員帶動起來，氣氛非常嗨。但我們的演員卻更關注技巧本身，心里總是想著不能失誤，自己緊張，觀眾也跟著緊張。為了調整這個狀態，我對每個演員的個性進行了觀察研究，據此為他們找到適合自己的動作和表情，每天訓練時，我會更多的關注演員在舞臺上的細節，例如踩環、踏環的動作，都可以結合演員自身的特點，從而讓整個表演一氣呵成。通過表演，把演員的個性展現出來，讓節目在表現技巧的同時，傳遞表演藝術的美感。

再舉個我今年剛剛創排的《歡沁·空竹》的例子。最初觀察演員時，我發現她們的年齡只有十三四歲，但在演出的過程中，只關注于雜技技巧，不但面無表情，甚至感覺不到她們這個年齡所該有的那份靈動活潑的感覺。于是，我找了一些動畫片的歡快音樂放給她們聽，邊聽邊讓她們跟著音樂自由奔跑、跳躍，而我在這個過程中，記錄下了她們這些發自內心、非常自然的動作，這些都成為我給她們設計演出動作的素材。演出過程中，孩子們可以毫不刻意地去完成這些來源于她們生活的動作，宛如一群充滿活力的小精靈，用她們靈動小巧的身段，在歡快的音樂節奏中綻放青春的活力，用本不復雜的舞蹈，展現自己率真的性格。觀眾看得開心，演員對于表演也來了興趣，取得了很不錯的反響。

有人曾說生活的奧秘存在于藝術之中。而我的工作，正是要用雜技藝術來揭示生活的奧秘。如果說雜技技藝是身體，我所做的就是要為其插上藝術的翅膀，讓藝術表現和雜技技巧合而為一，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。藝術路漫漫，我愿能繼續沉淀，以期綻放。